我不想成为人类,只想以人类的身份活一回 | 韩国科幻小说
今日份的投喂是韩国科幻小说!!
我从没羡慕过人类,但我不止一次羡慕过妈妈。
作 者 简 介
严郑振,韩国作家、翻译,2008年发表首篇小说《致地球上的孩子们》,他著作不丰,但发表频率颇为稳定,本篇是2009年韩国最佳科幻小说选的主打篇目。另有短篇《纺纱妇女》于2013年发表。
你,机器人
(全文约22000字,预计阅读时间55分钟)
听我说,这是你的故事。正在读这篇文章的你,是个机器人,来自200年后的未来。
我有些好奇你现在的表情。你会不会略显惶惑地歪歪脑袋呢?或许你只会把这话当作戏言,一笑而过吧。
你只要把我写下的这番话当作小说就够了。如今你记忆被阻,过着平凡的人类生活,要说出“你是机器人”这种不着边际的话,也只有以科幻小说的形式阐述最为合适了。我费尽辛苦介入你生活的世界,其实只是为了跟你说一句话。但你已经失去记忆,且让我把我们的关系,把昔日未来中发生过的故事先讲给你听吧。
相对于我们共同生活的时代,你如今生活的世界是很久之前的过去。也就是说,过去的你活在未来世界之中。这听上去有些混乱,但也不无趣味吧?就跟时间旅行一样。事实上,我对你如今生活的世界所知甚少,很难估测你听到机器人一词时的反应。但就我有限的知识而言,那个时代,人体替换还不怎么寻常。
在控制论已经成熟的如今,想对人类与机器人进行区分,只能依靠出生路径、大脑成份与DNA信息这类要素。在你现在生活的地方,也没人会把因事故安装机械假肢的人称为机器人吧?自英国科学家凯文·沃维克博士等前辈先驱登上历史舞台后,以机械替代人体器官和身体部位——即所谓的半机械化技术便备受瞩目,但比起哲学与进化论领域,他们更多还是关注经济和产业领域。于是,是否借由人体怀胎生产,大脑成份是计算机还是脑细胞,就成了定义人类的重要因素。
你就出生在这样的世界里。你的肉体源自从我身上采集的卵子和生殖细胞,你的头盖骨中则植入了载有量子单处理器(QUSP)的人工大脑。因此,你不是我的克隆人,而是机器人。虽然你是个能够进行生命活动的有机体,又拥有肉眼难以分辨的人类外表,但你的记忆和思维都由量子计算机处理,所以你就是机器人。
我是一个曾对机器人抱持负面想法的机器人工程师。我研究的课题是“有机体与量子计算机的结合”,但我只把这当作一种补充人类躯体的终极手段,绝没想过借此制造什么非人的东西。细究起来,我算不上是个机器人学家。然而,正如其他复杂而伟大的领域一样,在我们行业里,能凭一己之力独自完成的工作少之又少。无数研究者聚神于各自的领域,研究出相应成果,财力雄厚的大企业再将这些成果买入,才会从中萃取出他们想要的产品来。但我从未因此就认为自己成了金钱的奴隶,或是被人利用,我只是遗憾自己的目的和他们不同而已。
他们想要的东西一言以蔽,就是长得跟人一样、能像人一样说话、也能像人一样思考的机器人。可那些人究竟为什么要承担庞大的开发费用、制造费用和维持费用,开发类人机器人呢?为了让机器人承担又脏又累又危险的工作?直接利用人力要便宜得多。现在不还是有那么多来自贫困国家的人,为了挣钱,不远万里蜂拥到我们国家来吗?太空开发如今进展迟滞,若说是为了在月球和火星上工作,装有细长支架和履带的机器人要有效率得多。即便如此,我所在的PURI研究所依然始终不懈地进行类人机器人研发。而你就是研发出的产品之一。
我至今仍对你心存歉疚的原因正在于此。我当时的任务是对机器人产品进行观察,观察机器人是否能如人类一般正常地生长发育,是否能混迹在人群之中毫无障碍地生活下去。因此,这个机器人必须利用我的遗传基因制成,必须得是我的孩子,我必须承担做你父母的责任。如此一来,我就同时成了你的父母、你的造物主、你的开发者、你的监测者,和管理、监督你生活的管理者。无论是作为人类还是作为一个科学家,这对我而言都是一种窘境。此举与动物学家观察动物,或是病理学家照顾患者有着天壤之别。你继承了我的DNA,是我的孩子,但你分明又是搭载了量子计算机的人工生命体,我要怎么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爱你,把你当作人类抚养?何况还得骗你。我总不能对你说“其实我不是在养你,是在观察你的发育情况”吧……
再者,你与我长得一模一样,我实在没勇气与自己之外的另一个自己一同生活。因此,我一听到这个项目就激烈反对,要求研究所不要用我的DNA,换一个人进行制造。我向主任研究员凯文博士质问:反正都要告诉这东西“你是机器人”,何必非得把它设计成我的孩子?而他的回答超越了我的想象:“安博士,我们这次进行的项目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实验。我们下定决心,要以第一代的失败为鉴,绝不重蹈覆辙。你也知道第一代机器人项目失败的原因何在吧?”
他似乎已经知道我会来,一派沉着泰然的姿态。面对疯也似地冲进研究室的我,他面不改色,径自保持坐在椅子上的姿势,只微微抬头,说了这样一句话。我反倒成了着慌的那一个:“那是因为……我知道,导致实验失败的原因不止是一两样要素。但我想技术性的问题很快就能得到解决了。”
“是的。把人工大脑移植到有机体上,制造与人相似的身体成长和新陈代谢效果,对于这一部分工作,我也认为我们已经做得近乎完美了。虽然相较于自然状态下的生物畸形儿出生率,我们的失败率还稍高一些,但也已经降到可以容忍的范围了。”
“可是博士,您离题太远了吧。我想问的是,为什么非得让我豢养一个用我的DNA制成的机器人。”
“您这话里有一处用词不当。不是豢养,是抚养。”
“这不都一个意思吗!按照现行法律,机器人连猫猫狗狗都比不上。宠物的地位虽因国别而异,但社会趋势大体上是承认宠物作为家庭成员的权利,允许宠物继承遗产,可机器人在任何一个地区,都还没获得身为生命体的权……”
我话音未落,就被凯文博士低沉而坚决的声音打断了:“够了,您听我说,安博士。我们从第一代机器人的失败中汲取的教训就是,试图把它们变成人类是一种不智的尝试。我们当初的计划,是不让孩子们知道自己的机器人身份,让他们在自我认知为人类的情况下长大成人。他们会跟其他孩子一样上学,交友,经历相爱和离别。接着,在他们结束义务教育,将要成人的时候,我们会向他们宣告‘你们其实是机器人’。到时全世界都将受到巨大冲击。届时,诸如威尔逊博士这类的未来学家和进步思想家自然会替我们发声,比如‘机器人与人类的差别非常小,小到人类自己都无法辨识。我们应该把它们当作人类的一员,赋予它们与人类相同的权利,我们应当承认,他们是人类进化的下一阶段’。如此一来,我们机构就再不只是一介企业下辖的研究所,而会变成诞育新人类,引领人类未来的圣殿。若计划顺利,剧本原该是这样的。”
“可博士,这副蓝图不早就失败了吗。孩子们自发地意识到了自己与众不同,他们之中好多人都没扛住精神冲击,说通俗点儿就是疯……”
还有一些人被标榜反机器人的恐怖组织ARK(Anti-RobotKlan)党杀害——用该组织自己的话说是清洗——掉了。凯文博士闻言猛地摇起了头,似乎要把我那飘散在半空中的未尽话音彻底甩开,一边开口说道:“够了。没必要把我也知道的事儿说出来,这不是又来往我伤疤上捅刀吗。”
我的话次次被他打断,也不能一味地老实挨宰。“先起话头的人是博士您哪。再说,我一直认为那个项目只是一个过程,是一种旨在寻求人类身体替代品的终极手段。我可从没想过要造什么能享受人类待遇的机器人。”
“正是因为安博士的这种态度,我们才将您选作本次项目的执行者。您是这次计划的核心负责人里最为明显的……不,说不定是唯一的机器人嫌恶者,或者该说是恐惧者?总之您是一位对机器人抱持着负面想法的人,这就是我们启用您的原因。”
“您太让我失望了,博士。合着我在您心里不过就是个盲目仇外的家伙吗?您以为我跟研究所外面那些咬牙切齿地想要驱逐机器人的家伙一样吗?”
“您要是这么理解,可就误会大了。为了克服第一代的失败,我们决定采用与前迥异的方式养育这一代机器人。方法就是,让他们从一开始就认识到自己其实是机器人。”
直到这时,令我万万没想到的第二套方案才浮出水面。
“您是说,让我对机器人说‘你是个机器人’?让我在它还是小婴儿的时候就告诉它,你不是我的孩子,是个机器人?那我就更不理解了。这根本就没必要用我的DNA啊?反正它从一开始就不是我的孩子。”
“不,不,正好相反。要想让它明白自己不是由人的肉体自然分娩所生,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它自发察觉自己的身体是由他人的DNA复刻而成。虽然它没法打开自己的大脑,看见里面不是人脑,而是QUSP,但单单看自己的外表它也能明白‘我原来不是人类’,这就是我们想要的效果。为此,我们必须得复制您的肉体。现在您明白了吗?”
“那,这些自知是机器人的机器人成长起来后……”
“就一定会与第一代机器人产生诸多差别,连根本性的意识都会不同。当然,这计划也有失败的可能性。但是博士,我相信您对机器人所持的怀疑态度一定会起到积极作用,使您能更客观地养育、管理机器人。您必定不会因为这孩子长得跟自己一模一样,就轻率地产生移情作用,沉浸到‘你就是我,你就是我的孩子’这种感性情绪中去。”
我一时头晕目眩。在我听来,凯文博士的话仿佛是在说,正因为我最不适合担任这项工作,所以他们才选择了我。
“这就是您选择我的理由了,我清楚了,没什么不好理解的。但这项目……我是真心不想参与。我已经过了将近20年的单身生活。别说是结婚生子,就连找室友同居我都从没想过。”
“那就更好了。那您不就更能忽略对方的感受,只密切关注它的动态了吗?我越想越觉得,您真是最为卓越的人选。”
卓越的人选?把谁也不愿意做的事交给分明最不愿意做这事的人,他是在夸耀这种能力吗?我当时只想抓起他桌上的鼠标或花瓶,随便什么趁手的东西上去砸他脑袋。然而我知道,最终会是他赢,我会按照他的要求践行此事。那时的我大概恍惚觉得,自己只是被既定的未来拉着前行,无可奈何地顺应时事而已,就好像QUSP最终会从数不胜数的选择和决断之中导出唯一的结果一样。浪漫的人可能会称之为命运,但我只觉得,我那些易于受损的脑细胞已经要干涸而死了。
最终,我见到了你。初次见面时的你,比起机器人倒更像个试管婴儿。看着你那血肉筑就的身体,谁又能把你当作是机器人呢,更何况这身体用的还是从我身上抽取的遗传基因。蜷缩在培养液里的胎儿肚脐上插着导管,剖开的后脑处连着无数电极,那场景荒诞诡谲得直叫人联想到H.R.吉格尔[1]的画作。
量子计算机界的权威易卜拉欣博士悄然走到我身边,轻抚着他那把齐整的赤褐色胡子开口说道:“这可真够厉害。我家有三个孩子,内人怀胎时的图像我全都见过,但这么清楚鲜明地瞧见胎儿模样这还是头一遭呢。”
想必我的表情看起来漠不关心又闷闷不乐,他是为了安慰我才刻意搭话。其实这样更叫我厌烦。当时的我或许是虚长着年岁却还不懂事,别人越是关心我,我反而越要使小性子,我就是这么个人。
“安博士,您可赚到了。不用拖着大肚子吃不好走不动,也不用经历产痛,您等于是白捡了个孩子啊。我家内人每次怀孕都……唉,别提了,全家都得把她当皇帝伺候。”
“那不是我的孩子。您不也听到凯文博士的计划了吗?它将来生下来就是机器人,不是人。等它能听懂人话,我马上就会把真相告诉它的,我会明确告诉它你是个机器人的。”
“哈,那它至少不必烦恼自己出生的秘密啦。”
他想开句玩笑含混过去,但尴尬的气氛却未被消解。他肯定也没有忘记第一代机器人的事情,那些孩子深信自己就是人类,长到十九岁时才了解到自己出生的秘密,其后便大受冲击。片刻沉默之后,他摸着胡子把话接了下去:“不过啊,我还是这么想,这孩子将会是第一个知道自己不是人类而是机器人的机器人。那她看待这个世界的视角,她的生存方式,一定会与我们人类全然不同吧?我认为,在她身边看着她成长也会是一种不错的经历。最重要的是我相信安博士的能力,您一直以来都能出色地履行研究任务,相信在这次的项目里您也一定能继往开来。”
我歪歪嘴,斜觑了他一眼。“要真有那么好,易卜拉欣博士您怎么不自己上?”
“哎哟喂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光是照顾我家现在那几个孩子就已经焦头烂额了。您不也知道吗,我家大的现在五岁了,正是不听话的时候呢,稍有点儿事儿就闹别扭哭鼻子,小的那个又有严重的特应性皮炎,有时候我在研究所加班到深夜,第二天清早还得领他去医院……别提了,要我老命了。博士你听我一句劝,可千万别在咱们研究所里搞办公室恋爱,别跟同行结婚。像我家这种媳妇,全世界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口口声声说自己研究工作忙,把家事和育儿一股脑都丢给我,说来明明我职位比她还高……”
他的最后一句话终于还是成功把我逗乐了。我们愉快地乐了半天,才重又望向胎儿。不知是不是听见了我们的笑声,我看见你那小胖手指的指尖微微动了动。在那一刻,我忘记了你是机器人,欣赏起了这纯粹的生命律动。
那时的片刻柔情,在把你从培养基里取出来的那天就已经消失无踪。要在知晓你是机器人的前提下养育你,对我来说就好像……这么说吧,就好像我一觉醒来听见婴儿的啼哭声,打开房门看见门外放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有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这孩子不是人类,但还是请您善加养育。”大抵就是这种心情?
是的,这就是关于你的故事了,我本来没想用这些废话浪费时间,不觉就说了这么多。我想,你必定很好奇自己是个怎样的孩子,尽管你是个机器人,但你毕竟是我的孩子嘛。虽然我没能像人们对第一代机器人那样,为你伪造出生证明,注册户籍,送你上学,但我依然以至诚之心把你养成了大人。我对你的态度可能有些公事公办,少了很多人情味儿,大概难说是父母之情。但我也并没像单纯的开发人员或是管理人员那样对待你。最为形象的比喻应该是对小朋友没什么感情的幼儿园老师吧?或者是贪图富豪财产,养育前妻儿子的后妈?
我有时会生出很可怕的想法来。静静地看着你,我会想到,这具肉身复制了我的遗传基因,等她长大会不会变得跟我一模一样?也许是因为这种想法,那时我常常在梦中见到长大的你。你就像是我的镜中倒影,与我一模一样。你对我说,我是机器人吗?你为什么要把我生成机器人?我每每在窒息的恐惧感里丧失说话的能力,挣扎着睁开眼睛才能摆脱噩梦。也许诚如凯文博士所言,我对克隆人和机器人这类事物怀着一种原始性的恐惧情绪。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将事实告诉你的那天吗?其实那只是一道毫无必要的程序而已,毕竟,那时的你几乎从未出过家门,仅有的几次出门经历就是去研究所接受定期检查,我们家就是你接触的整个世界,我就是你见到的唯一一个他人。所以,就算我再怎么在你耳边重复“你与我不同”,“你是机器人”其实也毫无意义。你是机器人怎样,是生化人怎样,是人造人又怎样,哪怕我说你是从甘达比亚星球[2]来的外星人,又有什么相干?
QUSP的运算能力相对于人脑而言,并不具有压倒性的优势,但正如第一代小孩一样,以人类标准而论,你的学习能力和记忆能力都堪称天才。虽然你的肉体运转能力与寻常人类没有差异,但QUSP与脑细胞不同,不必经历细胞生长与死亡,从一开始就是完成状态。我给你展示成堆的影像和电子书、音乐和美术作品,试图尽快将你培养为具备人格和智识的存在,最晚也要让你在人类年纪的10岁以前达到成人的智能水平,明确接受自己是个机器人的事实。
就这样,到了九岁左右,你终于接触了关于机器人工程学和人工大脑的信息,你很快理解了它们。而你所说的话我至今记忆犹新。
“那……那个,妈妈……”
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只因为那是你第一次支支吾吾,也是你第一次露出无比踌躇的表情。那表情就像人类撒谎之后决定说出真相,欲开口时却还是害怕得闪烁其词。你脸上的表情也与人类一样,古人曾以为那样的表情绝不会出现在机器人脸上。然而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应都没应一声,只是无心地看了你一眼。
“那我以后得怎么称呼你?我得管你叫安成允博士了吗?”
从妈妈变成安博士吗?养了九年的孩子忽然成了路人,父母会是怎样的心情呢?我思考了一下,却无论如何都体会不到那种感受。你究竟抱着怎样的心情,小心翼翼地问我还能不能管我叫妈妈,我根本无从领会。这不是什么无稽之谈,毕竟那时我自己的情绪也澎湃汹涌,光是自我控制已经力不从心。也许你会觉得,我这颗硬得好像硅基板一样的心,比你更像是个机器人吧。
那时我看着你,感到了片刻烦恼。更该考虑的明明是你的心情和未来,但我却耽溺于对自己的忧心,不知该站在何种立场上如何处身。我脑中没来由地浮现出《洪吉童传》[3],而你就像站在老爷面前,却不能开口叫父亲的吉童一样。但年幼的你却没有向我撒娇哭求。也许你早就清楚我的性格,并判断出试图诱发廉价同情心的行为不会产生任何效果,反而堂堂正正地正面发问才是最有效的方式。
于是我耸耸肩膀,仿佛毫不在意,心不在焉地说了这样一句话:“你随便就好。”
我怎么能那么麻木,那么冷漠呢,那时看见我的人不拘是谁,想必都会这么想吧。何况是过目不忘,无论何时都能像抽调硬盘文件一样轻易记起往事的你呢?
有人曾经说过,人是善于忘却的动物。似乎是语出尼采?如果是你,想必很快就能在脑中检索出是在哪里看到或是听到过这句话来。我从未因为你的这种能力而活得小心翼翼。我甚至想说,如果你以为我会产生被监视感,唯恐被你抓了小辫子去,或是害怕无意中伤害到你的感情,那你就打错主意了。
可你却敏锐地从我那状似无心的神情和语气里捕捉到了隐含意义。你双唇微绽,浅浅地微笑起来。
“知道了,我会照办的,妈妈。”
那就是尊重你的选择,承认你以自己的意志所选定的未来。正如QUSP从你体内量子所组成的无数未来中选择了一个一样。
自你问世已经过去十年,然而普通民众对机器人的态度依然消极。正如我适才所说,若是单纯用以承担体力劳动,机器人的造价太过昂贵。最终,除却警察与消防员等岗位上的有限需求,类人机器人就只有成为富人高价宠物的用途。
然而真正的富人圈子又十分注重血统,鲜少有人愿意饲育成长周期与人相似的类人机器人。结果,类人机器人的生产对象就只限于只想育儿不想结婚的单身族,对机器人感兴趣的科学家,孤独终老的富裕老人而已。事实上,在你问世的那段时间里,公司确实制造了一批同类机器人,向这些人贩售,我们内部将包括你在内的这一批孩子统称为第二代机器人。
凯文所长——如今他已经成了研究所所长,对我的高压态度也更上一层楼——在得知你已经能够理解QUSP与人造肉体相关知识,也已确认自己的机器人身份之后,把我叫去,给出了这样一项提案。
“这段时间以来,安博士不负所望,尽职尽责地执行了项目任务。为此我要先向您致以敬意,感谢您一直以来的努力。”
我不禁腹诽:多亏有这项目,我在家执勤的机会也多了,请假也容易了,最重要的是不必总是面对你这张脸了,我倒也十分感激呢。
“不过博士,我听说第二代的孩子如今全都被关在室内生活。据说我们这边贩售机器人时,就是这样劝诱顾客的。”
“那是因为我们还不知道这些孩子面对真人时会产生怎样的反应……我们不是在等他们的肉体越发成熟,知识与经验都越发丰富的时机吗?再说人们对待它们的态度也是问题,大家都经历过第一代机器人事件,会发生什么意外我们已经很清楚了。”
如果把这事讲给你,你会为自己感到庆幸,感到幸福吗?那些孩子原本好好地上着学,忽然有一天伙伴们都听说他们是机器人,你大概无法想象他们那时的感受。在被告知真相以前,分明就无一人发觉,得知真相后这些人倒好意思义愤填膺,说自己受了欺骗。他们说那些孩子不是人,将他们当作怪物。示威队伍纷至沓来,呐喊着机器人滚出去,小孩子都生怕直视他们的眼睛,对他们避而远之,或是陷入莫名其妙的憎恶之中……我至今都能清楚记得第一代孩子哭喊着质问父母,为什么要把自己生成机器人?然而那都是一时的事情。事发几天之后,公司与研究所被舆论风暴席卷,非但未能如计划那般成为诞育新人类的圣殿,反倒被打成了威胁人类存亡的狂人科学家集团。最终,项目宣告失败,第一代孩子被尽数回收,肉体被废物处理,而大脑留作了研究之用。
“不错。因此呢,安博士,我们提议让第二代孩子,就是这些自我认知为机器人的孩子彼此交流起来。第一代之所以失败,不就是因为人类还没做好面对机器人的准备,我们就强行把它们送入人类社会之中了吗?”
“我个人倒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想法。不过第二代孩子散居在世界各地。看来我们不得不通过互联网见面了?”
“不,有个手段比互联网好上很多。有一家研究所一直与我们合作紧密。事实上,今天我们要举行一个会议,他家自所长以下,所有首席研究员都来了,我之所以把安博士叫来,就是想要您也参加。”
与他们见面,参观他们的研究所,观看、听取他们的介绍,这过程漫长又无聊,没必要与你一一细说。那个叫大卫·史密西的研究员对我显示出过度关心,没事儿就来撩逗我的事更不必赘言。捡要紧的说,他们当时正在制造虚拟世界。这个开发中的世界名为“美丽旧世界”(BOW),能够再现200年前的世界。建造BOW必须用到我们研究所的量子计算机技术,两个研究所之间紧密的纽带关系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我心里明白你为什么会那么积极地参与BOW的系统内测。能遇见其他生命体,特别是这些与你处境相同的生命体,对你而言是一件多值得高兴的事啊……在开发中的BOW里,第二代机器人小孩能以任意形态在任意场所见面。人类要进行此种尝试,需在大脑上插入许多电极,还要经历复杂的手术,更可能因此产生副作用与后遗症,根本没人敢进行临床试验,但你们却能像用电脑接触网络世界一样,轻易地进入BOW。
将人类称之为记忆、精神与灵魂的东西电子化后进行传送,在当时依然是一件近乎不可能的事。那就像是将油画扫描出来进行彩印。要是放到同样的画框里,远远看着可能大抵与真品类似,但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现油画的质感,有些要素——诸如水彩厚重的层次感是无法再现的。与之相比,你的人工大脑里储存的信息就好像用画图软件绘制的图案。复制品与原件的内容和价值完全相同,想要将之电子化,传送进虚拟世界,完全没什么不可能。
你像个沉迷游戏的孩子,每天都要进到虚拟世界中去,一呆就是几个小时,好像生活在里面一样。而我所能做的,就只是通过屏幕观察BOW内的景象,就像观看相机拍摄的近景那样。虽然我也能戴上头盔式显示器(HMD)和电子手套,进行颇具真实感的触摸,但生理性的异质感却使我陷入眩晕,夹带着干呕不止的晕车感觉。也许该说,那里是我的监视网无法触及之处吧。
“您别担心。”
在BOW中,一个名叫路易斯的男孩儿这样跟我搭话,他也是搭载了QUSP的第二代机器人。
“即使在我们这些人里,尤妮也最为聪慧,心智最为坚定。请您相信您的女儿,好好地守望她吧。”
也许在路易斯眼中,我就是个母爱极盛的母亲,看着自己的女儿跟朋友在一起玩儿,生怕你做出什么脱轨之举。其实我的立场只是监督管理而已。凯文认为,叫你与年龄相仿的孩子相见相亲有助于培养你的社会性,看来这想法没有错误。你虽然享受BOW中生活,但却没有表现出沉迷或是依赖。看着笑得愈发灿烂的你,我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时的我是否也像你那样开怀大笑呢?看着那样的我,我父母又曾做过怎样的设想呢?然而,回忆过去时,我所能想起的只有幼时因贫穷而生的遗憾——我一心想要好好学习,离开那个名为韩国的国家,到充满机遇的地方去。
笑声过后必然会有眼泪。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你面前落泪的那一天。那也是你遭遇ARK恐怖袭击的日子。想必那一天对我们俩都是毕生难忘的经历。
他们的绑架方式单纯而有效。无论你的大脑转速再怎么快,智能水平再怎么高,毕竟也只是个平凡的孩子,必然无计可施。
他们在大白天大摇大摆地按响了我们家的门铃。你就如往常一样,只是无言地透过门铃对讲机的屏幕看了看来者是谁。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年轻男子,帽子和外套上都印着某配送公司的图标。他说有一件送到我名下的快件。你毫无戒心地打开大门,但却习惯性地挂上了防盗锁链。
他指了指自己身后的纸箱,那箱子放在一个载有轮子的塑料支架上,大小约摸能装进一台冰箱,他说东西很大,叫你把门打开。你闻言打开了防盗锁链。门开了,那一瞬间,适才没有映在对讲机里的另一名男子从门外蹦了进来,他一手拽住你的脖子,把另一只手上拿着的麻醉剂注入了你的体内。你虽是机器人,肉体却是人类,生理机制也与人类相同,自然无可奈何。他们绑住你的手脚,在你头上套了个袋子,你就这样狼狈地被关进了纸箱之中。二人拖着箱子泰然自若地走出公寓,而电梯与大厅的监控器和拍摄公寓的卫星照片就只捕捉到了两个搬运冰箱的配送公司职员而已。
根据事后调查,他们的大衣和运输车上印着的图标是一家不存在的假公司。可公寓的警卫员和无人防御系统都没能确认到配送公司真实与否这个程度。我也不是事到如今才来怪他们,然而惋惜之心怎么也挥之不去,若在那时认清真相,此事明明可以避免。
他们似乎以为这样一来诱拐行为就成功了,但他们大概没有想到,你我之间有着比心意更加浓烈又直接的联系。你这一番反常的移动立刻就被研究所的监视系统抓取,信息直接被传输到植入我脑内的纳米传呼机之中。这项举措既不是过度保护也不是侵犯人权,只不过是研究管理系统的其中一环而已。
我说过吧,你是绝对不会离家出走的孩子。不止是离家出走,潜逃、诱拐、失踪,都不可能出现在你身上。只要你的QUSP还在运作,无论处在世界的任何角落,它所散播的电波都能被我们捕捉到。就算你在天涯海角,天上的数十个卫星和位于极地地区、海洋之下和月球之上的电波仪也能把你找出来。
然而我从未遇见过这种突发的非常事态,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知着慌。虽然卫星捕捉到了正往城市外围的循环道路上奔跑的中巴车,但我们那时还不知你为何上了那辆车,也不知那车开往哪里。尽管你被诱拐的可能性极高,但也可能是单纯的离家出走。你在BOW里遇见了其他机器孩子,其中离我们最近的是住在某庄园住宅里的路易斯,说不定你只是去见那个路易斯……但我很快就把其他可能性尽数删除了。一直以来你都生活在研究所和家的范围内,除了通过影像与书籍获取间接体验,你从未接触过外界,你绝不可能隐藏自己的存在,你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受到严密的监控,而你始终将这一切视作理所应当,这样的你绝不可能做出离家出走的举动。
于是我请求所长派出研究所的警卫人员。所长却表示,警卫公司已经派出一辆车去找你了,还有一辆正在待命。所长平时看着懒怠,但关键时刻还是靠得住的。
“所长,那辆车现在在哪儿呢?我也想去。”
“现在还不能了解现场状况是否危险,所以才有一辆车在待命。安博士你想现在去?”
“这是重大的危急状态。这种时候我怎么能不去呢?”
“是啊,是啊。无论如何母爱都是掩藏不住的啊。”
“这不是什么母爱,我只是……”
“知道了知道了,我马上给待机车辆下指示,让他们到大厅来。两边现在都能掌握那辆移动中的车辆位置,立刻追击不成问题。最好是在他们潜入地下或建筑物内之前抓到他们。你要想去就动作快点儿。”
我心急如焚,话都没应就连忙跑了起来。研究所大厅外停着警卫公司的中巴车,玻璃窗外安着一层铁窗框,表面又贴了强化钢甲。车门和引擎都开着,正处于待机状态。他们似乎已经接到我要来的通知,看见我只简单地问了姓名,立刻就载着我出发了。车上坐着四个人,包括驾驶员和副驾驶,他们都穿着半似军装的干练制服。车厢里还放着一个似乎装有武器的箱子。我一时被这杀气腾腾的氛围震慑,但很快就咽了口唾沫,向我身边那个肚子圆滚滚,看起来颇为和蔼的员工询问:“那个,为防万一,有没有能给我用的武器?”
他微微思考片刻,给我递了一个像是高压电枪的东西,一边还反复强调,这只是为防万一的防身用品,事后一定要记得返还。我微一犹疑,还是觉得要个真家伙更保险,于是明知自己根本没握过枪,还是问他能不能给我一把真枪。他一脸为难,最终还是给了我一把小小的像手枪似的东西。一边向我指示:“这是闪光弹,这是麻醉弹。这样上到枪膛里就能用。这不是杀伤性武器,也就是跟弹弓差不多的小玩意儿。”
管它是弹弓还是摔炮,想到有武器在手,我放心许多。在车里我一直紧紧握着枪,就像内心不安或是倍感悲伤的基督徒,紧握圣珠寻求安慰。
目标车辆在城市外围的一座新建建筑前停了下来,而早先出发的警卫车藏到了一段距离开外的某建筑之后。然而正如我们的行动一样,敌方如果下定决心,想要查出跟踪车辆的位置也易如反掌。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还没发现我们。从车上下来的两人把装着你的箱子搬到了建筑之内。就在我这辆车向前紧追时,先遣队中的一人已经拿着电波收发器跟了进去。这是为了准确把握你在建筑之中的位置。
之后的事是我直接从你的QUSP里看到的。我毕竟什么忙也没帮上……他们把你搬到一间又大又空的屋子里,从箱子里取出,按到铁质椅子上,扒掉套头的布,静待你醒来。他们也知道,你虽然是个机器人,但肉身与年龄相仿的人类没有差别,因而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担心你身上会发射机关枪,或是脚上突然喷火,就此飞上天去。
你的两侧站着假配送公司的职员,面前有三个男人。三人中看起来年长一些的两个坐在靠后的椅子上,无声地看着你,相对年轻的那个冲你开了口。
“终于醒了?幸会,安尤妮。我跟你主人算是旧识,但与你还是初次见面。”
看到他的瞬间我打了个激灵。身为BOW开发者之一,史密西先生为什么要绑架你?他挂着一脸鬣狗似的笑容,皱巴巴的,那表情与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别无二致。“啊,你看看,我真是失礼。你们是以亲子身份生活在一起的,我不该说是你主人,该说是你妈妈。看看你这绷紧的表情,跟你妈真是一模一样。嘿嘿嘿。”
这男人还是那么叫人倒胃。他自己嗤嗤笑了半天,直到身后一个看似企业高管的人咳嗽一声,才陡然止了笑声。他接话道:“说这些废话也没意思,我们就直接进正题吧。你猜得对,我们是反机器人团体。世人一般叫我们ARK。也可以把这名字理解成方舟,我们就是从可能被机器人支配的黑暗未来中守护人类的方舟。怎么样?这名字很合适吧?”
这人长了一张B级电影里一出场就被主人公枪杀的反派嘲讽脸,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还真合适。明明是恐怖集团,还要硬充什么正义的使者。就算是再没感情的人,在听到他们如何残忍杀害第一代机器人之后,大概也不能马上跟他们产生共鸣吧?我在机器人开发者中,算是个以讨厌机器人闻名的,连我都这么说,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也就不消说了。
那坏蛋重新开口:“有些事儿你也心知肚明,我没必要藏着掖着。我们从前曾清洗过所谓的第一代机器人。但我们不是傻子,我们清楚,想要以那种方式阻碍所有的新生科技变化,那是不可能的。用手臂堵住大坝缺口拯救国家的孩子,只是19世纪的民间神话[4]。都23世纪了,我们不可能再奢望那种浪漫的解决方式了。所以我们才没有除掉你,宁可大费周章,冒着被跟踪的危险把你带到了这里。其实想要除掉你非常容易,连30秒都用不上,只要找一柄锋利的刀子把你的头皮剥开,再用锤子把头盖骨当啷敲碎,最后把QUSP拿出来就好。这种程度的工作连汽车装配师都做得到。”
说到当啷时,那坏蛋做了个用拳头敲头的动作。透过屏幕都看得浑身鸡皮疙瘩,我不敢想象你当时的心情。
“那,我们之所以留下活口将你带到这儿来,是因为我们也需要一个能动的机器人模型。从现在起,你要跟我们一起来一场海外旅行,我们一起去韩国。”
“韩……国?”你的声音抖得比我想象的更厉害。因为你知道那个国家对我意味着什么。坏蛋笑得更坏了。
“这是你第一次露出跟人类似的反应啊。我刚还怀疑QUSP的性能呢,向你道歉。没错,韩国是安成允博士的故乡。博士在那里出生,在那里接受了中等教育,之后留学并移民到了这个国家。所以对你而言,韩国也不是那么陌生的地方吧?我们避开法网在韩国私设了一家研究所,会在那里对你开展实验。为了我们人类的未来开展一场伟大的实验。这就是为你植入‘机器人三定律’的实验。想要一一阻止机器人生产和机器人扩散是不可能的事。那么,为了预防机器人可能带来的危险和威胁,从中拯救人类,确保一个繁荣的未来,我们必须要采取一种必不可缺的措施。这就是,在制造阶段就为机器人定下指令,让机器人本能性地服从人类。第一代机器人都以为自己是人类,竟然就那么过了十年。而包括你在内的第二代机器人,虽然知道自己是机器人,但却没有接受任何伦理道德限制,就这么擅自活动。想教会你们尊敬人类、服从人类也为时已晚。我们人类从小就得忍着心烦,学习各种道德伦理科目,还会看着各种训导向善的童话书长大。即便如此,世界上不还是有这么多战争、恐怖袭击和犯罪吗?试图强行为人类注入记忆的尝试,要么就像催眠一样只能起到一时性效果,要么就会留下需要治疗的精神创伤,都只会留下消极影响。但如果是你们这些拥有电子脑的,就没有什么不可能了!我们要将服从人类这项指令注入你的大脑,让这事像呼吸吃饭一样自然。我们已经建立了坚实的理论基础,但以我们的技术,还做不到将人工大脑和人类肉体连接到一起,制造出像你这样能活着喘气儿的机器人。我们目前还只能用金属和塑料、电线拼接身体,造出只会回答‘是,不是’的初级人工智能。现在我们可以把你带到我们在韩国的研究所了,只要把你好好拆开研究,我们说不定就能做出跟你一样的机器人了。所以,现在你是我们的VIP顾客。你可是要引领人类繁荣的珍贵存在啊。”
趁他用这番毫无营养的说教拖延时间,门外的先遣队已经整装待命,只等信号。载着我的后发车辆也已经到达建筑入口。从车上下来的我看见一辆朝屋顶飞的小型直升机。那直升机好像在水上滑行一般,轻轻收了翅膀,垂直降落在屋顶正中央。看见飞机降落,我惨叫似的要队员们赶快行动。尽管我既不是负责人也不是队长,但队员们听见我的叫声,都不约而同地朝建筑物里奔去。
可惜ARK既不愚蠢也不软弱可欺。后发队到达屋内时,看见的是浑身覆着白网、四散瘫软在地的先遣部队成员。屋子里还矗立着一个形如节肢动物的机器生物,似乎就等我们送上门来。那东西足有六条形如蜘蛛的多关节后腿,两条前腿和尾巴长得如蝎子一般,还有一颗嵌着三颗眼睛的球型脑袋,那脑袋正上下左右地自由转动着。它的身子是银色的,透过百叶窗缝隙射进来的阳光反照在它身上,光影流动得如跑车一般。那家伙——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就管它叫机器蝎了——一看见后发队的队员们,就从左前腿里射出了白色的短发子弹。那子弹在空中散成渔网形状,包住了队员们的身子。这网就像化了的比萨芝士一样黏黏糊糊的,队员们动弹不得,只得瘫在地上。
设法避开了这轮攻击的队员在机器蝎挥动右前脚的攻势下退出屋子,四散开来。那前脚长得就跟钳子一样,钳子里似乎有着跟枪炮差不多的设置,但它没有开枪。也许他们想到了,若是在这里杀人问题就大了。但他们既然启用了这么大的战斗型机器人,想必社会和谐机构也不会坐视不理。然而警报至今未响,我甚至感到有些奇怪了。
我跟在队伍最后面,刚跑到走廊中就目睹了这场根本不能称之为战斗的单方面攻击。我吓得伫立当场。机器蝎在快速朝门外移动的过程中发现了我。它的身子没有动弹,只把头朝我这边动了动。它反射性地伸出左前腿瞄准我,但脑袋转了一圈就停了下来。随后,似乎是设置在头上某处的麦克风里传出了史密西的声音。
“诶哟哟,这不是安博士吗。好久不见了。您这是亲身上阵,来寻找被诱拐的女儿吗?还真是伟大的母爱啊,不是吗?也是,QUSP可不是一两分钱的便宜货。何况还是与人类肉体相结合的生物机器人。像我们这种小规模战争用机器人,就是装一卡车来也抵不上你女儿一个的身价。”
“别说是一卡车了,就是拿十卡车来我也不换。”我又气又急,毫不顾忌地朝机器蝎冲了过去。反正我既不可能战胜这个机器蝎,也根本没想战胜它。也许正因如此,我反倒生出勇气来了。反正打是打不赢,至少我口头上不想输给他。
“这种老掉牙的破铁块儿就是给我一百卡车我也不换!尤妮身上有尤妮的记忆和尤妮的心,你以为这是可以交换的东西吗?”
“呵呵,安博士,您可知你刚刚的这番话里暗含着一层很危险的思想。你是说机器人也有心,有灵魂吗?倒也是,说起来人的感情也都是由神经元电反应引起的,要说灵魂也是如此也没什么错。但如果量子计算机能制造出与人类一模一样的灵魂……?那他们要主张自己是人类,我们也无法反驳了。我原以为博士是机器人嫌恶者,这话从您嘴里出来还真意外。”
我不禁想到,我对面的东西就是个机器,以机器为对象进行这种谈话还真好笑。当然,这个机器蝎不过就是个传递对方话语的大话筒,但听到那混杂了金属音的声音,我的感受就好像这话是蝎子自己说的。所以我们现在的立场是,我一个人类站机器人的立场,而对面那个机器蝎正站在人类的立场上进行辩论,这真像是处在某个荒谬的滑稽戏之中。
“安成允博士,我很想与您展开一番又长又有趣的交谈,可惜现在没时间了。飞机起飞时间的时间到了。”
“你要把我家尤妮带去哪里?”
“我向您做一项承诺吧。如果我们的实验结束后,尤妮依然完好无损,我就将它返还给您。只是到时,尤妮就会确凿无误地具备身为机器人的自觉性了。‘机器人三定律’,这将成为指导将来所有机器人的根本方针和理念。那么,下次再见了。”
说完这话,机器蝎调转方向,快速移动起来。我咬牙追了上去。幸亏我素来追求舒适,穿的都是低跟皮鞋,即使如此,一身正装还穿着皮鞋,跑起来还是十分辛苦。加之平日运动不足,我还没跑出20米,就绊倒什么东西,打了一个趔趄。我不禁骂出声来,回头一看,绊我的是一个被蛛网缠住的警卫队员,他的一条腿伸了出来。机器蝎已经跑得大老远,上了应急楼梯。它的方向一目了然。它想上房顶,一看就是去找我刚刚看见的那架直升机。我化愤懑与哀叹为燃料,拖着体力告罄的身子朝楼上奔去。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电梯口,但电梯的灯是灭的。或许是这栋新建筑还没完工,电梯门上还罩着一层塑料罩,地面上到处是细微的水泥土。看来一次都没启动过。
我苦了脸,一边怨恨自己虚弱的肉身,一边朝应急楼梯上跑。都这个时候了,直升机是不是已经飞到太平洋上空了呢?但此时还能听到屋顶上传来的间歇性爆破声和哐哐声,他们应该还没出发。我在庆幸的同时也感到了一丝疑惑。我们这边的警卫队员都被一网打尽了,怎么还有打斗的声音?而且反机器人团体ARK居然会使用战斗型机器人,这本身就很奇怪。
我勉强爬上应急楼梯最上层,通往屋顶的门大敞着,直升机保持着收起翅膀的状态原地待命。阳光刺眼,我面色不善地蹒跚着爬上屋顶。被汗水沾湿的额发盖住了眼睛,我甚至看不清面前都有什么。然而我还是不知畏惧地嘶声喊道:“把我的尤妮还给我!”
打眼一瞧我便看见了你,你身后就是那只机器蝎!我反射性地掏出手枪,就是我在来路上从警卫队员手中拿到的那只仿佛是护身符一般的手枪。我摇摇欲坠,甚至都没来得及瞄准就乱打一气,结果被爆发的强光闪晕,一下瘫倒在地上。我明明听见人说是闪光弹,临阵却给忘了,现在想来实在叫人脸红。我在心里自找借口说是受了强光刺激,顺势泪流不止。这等于是在你面前暴露了最狼狈的样子。我就此失去意识,后来才知道,那时抱住我使我免于摔倒的人就是你。
剩下的事,我是在事后扫描你的QUSP时才获知的。那经过是这样的:ARK一党成功将你带上直升机。可原本好好跟在后面的机器蝎却突然停住了脚步。一名假冒的配送司机走过去,想要探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哪知机器蝎忽然朝他口吐粘液,像口香糖似的把他粘在了地上。已经上了直升机的另一只机器蝎察觉有异,也奔了出来。那架小型直升机上原本设了一个能容纳两只机械蝎的机库。
可笑的事发生了,两只原本是一伙儿的机械蝎一时举起枪膛互相喷火,一时又挥舞钳子互相格斗起来。然而没斗上几个回合,两只机器蝎便同心合力跳进了直升机里。ARK一党似乎以为它们的精神状态还很正常,然而这却是他们算差了。机器蝎射出粘液,将他们全都牢牢黏在了直升机壁上,随后小心翼翼地将你带出了直升机外。接着,话筒里传来了一个你熟悉的声音。
“尤妮,还认得我吗?”
你听到摄像眼的光圈闪动声,于是点头说道:“嗯,好久不见了,路易斯。”
在他身后跟着步履蹒跚,动作笨拙得好似一只老鸭的我。你抱起晕倒的我,爬到机器蝎的身上。这只机器蝎迅疾如飞地顺着应急楼梯跑了下去,另一只蝎子则在一边监视住ARK一党。走出建筑物时,你看见社会和谐机构的巡查艇正飞向屋顶。
我醒来时,你为我泡了一杯咖啡。不加奶,只放两块方糖,就跟我平常喝的一样。我们所在的地方是一处石头砌成的房子。我只在古老的影像里才见过这种地方,一时吓了一跳。支撑柱和房梁是原木,地上盖着地毯,一边墙壁上装有使用痕迹尚存的壁炉。我几乎错觉自己经历了一场时空旅行,来到了两三百年以前。直到看见另一边墙壁上那个装满最新式机器的电视柜,我才放下心来。
“您好,还记得我吗?”
这时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走到我身边,腼腆地笑了笑。我当然记得,他是第二代机器人中的一员,也是未来学家和进步社会学家凯瑟琳·天神·仁波威尔逊的儿子路易斯·塔西·仁波威尔逊。据传,威尔逊教授在丈夫过世后,便一直在远离人群的偏远乡下埋首于著书立说,所以当我们听到威尔逊教授向我们发出申请,要求给她也制作一个第二代机器人时都颇为震惊。更为震惊的是,她一直冷冻保存着二十年前去世的丈夫彼得·威尔逊的血液,并提供给了我们。我们从那血液中萃取出体细胞,制作出的肉体就是我眼前的路易斯。这相当于是她用丈夫的身体复制了一个机器人,又将这机器人当作儿子领养了。
“很高兴见到你。令堂在吗?我想跟她打个招呼……”
听到我的寒暄,路易斯举着马克杯坐到了我面前。浓浓的咖啡豆香气漫溢在空气里,将环境衬得十分温馨。他回话的声音比刚刚低沉一些。
“其实……家母前年已经去世了。”
“天哪。我怎么从没听说这事?”
“那是因为,家母留下遗言,让我千万不要把这事公之于世。”
“可是……她在报纸和网志上的专栏一直都在连载啊……去年不也出了新刊吗?这都是她生前写好的原稿吗?”
“那都是我写的。从五年前开始,母亲名下的所有著作就都是我代笔了。母亲只是检阅一眼,告诉我这种文体不是我爱用的,那个俗语不像是我写的,给些诸如此类的建言而已。”
我惊得合不拢嘴。而你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惊讶的面孔。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
“您是想问为什么要进行代笔?我其实只是母亲的一部分而已。从出生到现在,在我成长的这十年里,我都在着力接受母亲的教诲,继承母亲的意志。您也知道,家母生平一直主张,知能水平与人类相当甚至超越人类的人工智能终会出现,要给机器人与人类相同的权利。终于有一天,比人类大脑还小的QUSP诞生了,我们这种生命体问世了,这对于家母而言就是梦想成真。但母亲一直反对将机器人伪装成人类抚养,就像第一代机器人那样。所以我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个机器人。多亏如此,我现在才能写下那些文章,论述人类与机器人和谐相处的未来。若说有更进一步的地方,那就是我还能阐释构成我的量子计算机都能用来做些什么事。”
“可是,威尔逊博士有必要隐瞒自己的死亡事实吗?”
凯瑟琳·天神·仁波威尔逊多年前就已退休,早已不再讲坛授课,但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出于对她的尊敬,依旧称她一声教授。教授那有关机器人的乐观未来视野,不知给包括我在内的机器人研发员带来了多少希望和安慰。所以当我听闻她辞世已久,如今机器人成了她的继承人,代替她著书立说,一时又是惊讶又是难过,却又觉得她梦想成真,值得庆幸。或许该说,这感觉就像是在葬礼上一边哀悼故人,一边劝慰亲族说“这是喜丧”一样?
“暂先将此事保密是家母的遗愿。那些文章虽说是我代笔,可至今从未受过一次怀疑。反正报社和出版社从前也一直与我们在网上联系,从没正面相对。联络也都是我在做。我能完美再现母亲的文风。要说为什么要隐瞒此事……母亲没有兄弟姐妹,只有我一个遗族,但是,目前机器人不是还没有继承遗产的法律权利吗?母亲知道这事,生前便做了完全的准备。她把资产全都移到了线上账户之中,实物资产就只剩下这间屋子所在的这一小块地。当然,若是算上屋里的装备就价值不菲了。”
居然要将自己的所有资产遗留给机器人儿子。这举措虽然惊人,但却像是威尔逊教授会做的事。这些孩子拥有凌驾于人类之上的智能水平,凭什么就不能拥有人类的权利呢?不过,我一心只顾听他说话,倒忘记询问真正要紧的事情了。
“对了,路易斯!我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ARK呢?”
路易斯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咧嘴而笑。那一口干净整洁的白牙让我觉得不像孩子。他的两颊上长着一点小痘痘,但他还是跟你一样,看起来精巧得就像是用CG效果制成的人。
“我慢慢说给您听。不,与其这样,倒不如您扫描一下尤妮的大脑,直接观看影像更好。”
“这可能吗,在,在这种……”
“您是想说在这种西部开发时代才有的砖瓦房里吗?我会这么提议当然是因为可能。愿意来我房里看看吗?”
路易斯屋内的风景与这间房子风格迥异。一言以蔽,这里拥有一系列最尖端的装备,与我们研究所相比也毫不逊色,加上路易斯的改装,装备都是微型的。
路易斯向你征求同意后,你便坐到屋子正中,闭上了眼睛,这是在隔绝身体感受。路易斯打开你头皮的合缝处,用电线将你的大脑与机器连接起来。他的动作十分熟练,看起来做过不止一两次。
“路易斯,你也曾用这种方式调查过其他第二代孩子的大脑吗?”
“只有几个人。我们都是在BOW里见面,没有那么多真实会面的机会。我对自己倒是也曾做过。”
“这也行?如果有意识,不就会感受到痛苦了吗?”
“有一些由我主控的小机器人。它们会按照我事先录入的程序行动,是些非常简单的小家伙们。”
这样说来房间角落里确实有一些看起来像玩具似的小机器人。有些像人类一样直立行走,有些用四只腿一起动作,有些长得像蜘蛛,有些长得像蜜蜂,还有些长得像海豚或是潜水艇……
就在我的注意力被这些小东西吸走的这一瞬,屏幕上已经闪过无数的画面碎片。QUSP上整整齐齐地记录着你所见所闻的一切光景,那是绝无遗漏和曲解的往日记忆。路易斯像个编辑图像的VJ师一样,手持调频旋钮拨来拨去,寻找自己想要的画面。很快,我就亲眼看到了你在玄关被劫持的画面,你被移进建筑内部与ARK一党对峙的画面,机器蝎带着你我逃亡的画面,我得以了解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件全貌。
“路易斯,是你操纵了那架机器人,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路易斯逗趣儿似的笑了笑,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答道:“您也知道,那家伙体内的区区硅块儿跟我这里的量子单处理器比都没得比。它已经在我家后院里了。我觉得以后可能也会有要紧的地方能用得上它,嘿嘿。”
“不会被ARK追踪到吗?这样真的没问题?”
“您看他们到现在都还没追上来,不就清楚了吗?就算他们把天上的追踪卫星集结成蝗虫堆,也绝对找不到这里来。我朋友——他跟我们一样是机器人——正在发送他自制地干扰电波呢。这是专为我们QUSP特制的干扰波。只要我们待在这间屋子里,无论是我还是尤妮都绝不可能被发现。不管是ARK,还是社会和谐机构。”
“社会和谐机构?又有社会和谐机构什么……”
“您没看新闻吗?机器人脱离人类监控逃跑,这新闻现在铺天盖地。社会和谐机构已经向博士您的研究所施压,要求立刻停止第二代机器人实验。他们还发出声明,表示今后所有的机器人研究项目都须由政府主导。也就是说,社会和谐机构将来不止要监视人类,连机器人也要监视了。”
路易斯这样说着,在屏幕上投射了几个画面。那是从你记忆里抽出的画面。他将大卫·史密西身后的两个中年男人面部放大,与在网络上找到的照面做了一番对比,这两人都是社会和谐机构的干部。我所受冲击难以言喻。
我记起威尔逊教授针对社会和谐机构的批判。她曾将之比作《1984》中的老大哥口诛笔伐。这是个非常老旧的比喻,但特别合适,再也没有像该机构这样能完美嵌套老大哥的角色了。只除了民众一直相信社会和谐机构是为了社会公义和和平而存在。我们所有人从出生起就要接受国家的保护,有时也会产生被监视的情绪,但我们都认为,为了更有效率的管理监督,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得知ARK背后居然有社会保障机构的背景,我瞬间就明白了,现在探讨什么机器人人权还为时过早。
趁我慢慢平复心情的档口,路易斯已经拔掉电线,又把你的脑袋重新盖上。为了掩盖从后脑勺延伸到后颈的那一道手术刀痕一般的伤疤,你把头发留长了,路易斯虽然像普通男孩子一样没留长发,但卷发也自然滑落到后颈上把伤疤盖住了。在等你醒转的过程中,路易斯问我:“安博士,您知道我为什么将母亲过世的秘密告诉您了吗?”
“是啊,为什么呢。这么一说我想不到了,因为你信任我?”
路易斯被我这天真无邪的回答逗乐了。
“并不完全错误,然而比这更重要的是,我手上有人质。”
我完全没能理解这小子说的是什么话,而你只是在旁边微微地笑。路易斯嗯嗯的清了清嗓子,然后带着玩笑意味地模仿着大人的声音说道:“从现在起,令爱安尤妮小姐就由我们来接管了。尤妮小姐已经决定要到我们BOW中过流亡生涯了。”
“流亡?什么流亡?我一直以为BOW是QUSP的网格计算和虚拟世界架构模拟工程啊?”“
“如您所说,正是这样。您知道我们从BOW的内测版本起就已经深入研发部门了吧?社会和谐机构的手很快就会伸到那个研究所里的。这样一来,他们很可能说这项研究危险又不祥,并勒令中断,要么就会进行这样那样的管控和干涉。如果那个世界里也有生命体出生死亡,由此形成一个完美的世界,那社会和谐机构很可能会要求监视系统内部。这是一件很渗人的事情。”
BOW的开发者中有ARK一党,这一事实一旦被公之于众,社会和谐机构的调查几乎避无可避。我感到路易斯的话不无道理。可我依然混乱无比,因为我不知道你的决定是一时冲动,还是长久以来的愿望。
“所以我们想要集结第二代机器人的力量,将那个世界移植到我们的大脑里。只要我们将我们的QUSP总动员起来,就能构建200年以前的地球。在那个世界里,我们可以作为世俗中的一员生活下去!”
你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一脸自豪的路易斯。那仿佛看着恋人的视线令我感到一阵不知原因的不安。怎么说呢,我感到你放弃了我,选择了路易斯,我至今从未将你视作女儿,也从未对你说过一句爱,你可能觉得我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厚颜无耻。但身为人类的我,就是拥有这样惶恐又复杂的心理。身为机器人的你会跟我产生不一样的想法吗?路易斯脸上露出微笑,那微笑人性十足。
“我不因自己是机器人而感到悲伤。我继承了父亲的肉体和母亲的精神,等于说是他们二位真正的继承人。母亲告诉我我应该怀有自信心。她说我是计算机工程师和未来学家的孩子,是一个超越了父母的继承人。她说我会创造出比现在更为优越的未来。她说我会超越人类的壁垒和局限,作为机器人成为一个伟大的存在……”
“孩子,咱们说两句话。“
我感到再也难以忍受,我自己也不能理解我激愤的心。所以我没能等到路易斯把话说完,就拉着你的手把你拖出了房间。路易斯只是定定看着我们。他的表情看似好奇,但只是坐在椅子上耸了耸肩,似乎是表示自己没有无理到想要偷听我们的谈话。
“你说,那话是真的吗?你真的要跟路易斯去BOW里去生活?”
我的声音颤抖,出口的话毫无头绪。我这种无比激动的样子在你看来应该也很陌生。但我连流泪的样子都被你看见了,再也没什么好难为情的了。当前最大的事是我的满肚子疑问。
“我的想法也跟路易斯一样,妈妈。”
“你也曾因自己是机器人而感到悲伤吗……不,不会的。你不是从来不为这事儿烦恼吗?”
“就只有过一次。妈妈记得吗?那次我问你,我还能不能管你叫妈妈了?”
路易斯与你面对身为人类的我时,都喜欢问我记不记得。对于你们这些能随时完美再现过去记忆的机器人而言,人类确实只能是记忆不完整的劣等生物。哲学家相信人类是因为忘却才能在这令人疲累的世上挣扎为生。对于他们而言这也许是一件令人失望的事,但你们看起来并不因完整的记忆而感到痛苦。可也是,对于那些太过久远的,没用的,或是不想记起的记忆,你们只要压缩成文件,像搞备份那样放到一边去就行了。之后如有需要还是可以随时记起,这就是你们的长处。
“是,我记得,虽然记得没有你那么清楚,但也很真切。”
我不觉想起我告诉你你是机器人那天的事。
“妈妈,这就是搭载了QUSP的第二代人工大脑吗?”你打开大脑的立体影像,来回翻转观看,一边冲我开口。
“是的。现在正在开发第四代模型。想要看到成品可能还需要很长时间。”
“那,这东西就在我脑袋里,是吗?”
“嗯。”
“所以我是个……机器人?”
“嗯,虽然计算机领域是一个开发速度非常快的领域,但在人工大脑和有机体的结合这方面,自你问世后确实就不曾出现过什么肉眼可见的发展。”
我就此住口。因为我知道发展停滞的原因。原因就在于你,我们需要调查、研讨你和你的生长发育,付诸实践催生成果。然而即使是不把你看作女儿的我,都无法轻易开口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犹疑地动着嘴唇欲言又止,你偷偷望向我的视线重新回到了立体影像上去。似乎就是在第二天,你问我还能不能叫妈妈。
“妈妈,你听我说。我是个机器人,对吧?”
面对陷入沉思的我,你这样问道。我骤然清醒,无声地点了点头。
“我是不能成为人类的吧?”
我点头。这是无论如何都改换不了的事实。
“不过我也不太想成为人类。但我想要以人类的身份活一回。”
我叹了口气,说道:“若想维持BOW,就要动用脑中量子单处理器的所有部分。”
“我知道。但又不是只有我一个,我们大家会同心合力。我们都会留有余力,足够让我们在BOW里以虚拟生命体的形式存活。”
“那你又想在里面做什么呢?BOW再现的是距今200年前的过去。那是个没有核融合炉的时代,所有机器,包括汽车都使用化学燃料。缺的东西何止一两样?生态极地、国民医疗服务、轨道宾馆、分布式实时系统,这些东西一样也没有……”
“也没有机器人吧?所以我才想要回去。我想到那个世界去,想在那个世界里以平凡的人类身份活一回。”
“我一直以为你从没羡慕过人类,看来是我想错了。”
“不,我从没羡慕过人类。但我不止一次羡慕过妈妈。但这不是因为妈妈是人类,我是机器人。妈妈不是也知道吗?我交流过的人一共就只有研究所里那些研究员而已。对我而言,妈妈在那些人里也永远智慧,永远都能保持自信……好像是一个了解这世界的奥秘,能超越一切喜怒哀乐的存在。在我生存的世界里,妈妈就是世界的主人。我一直很好奇妈妈跟我究竟有多不同,所以我才想了解人类,想要成为人类。我只是为了成为更完整的,更具同理心的机器人,才想要成为人类。只是这样而已。”
听了这话我明白了,如果我以为你跟那些小说中出现的机器人一样怀有憧憬人类的心,那就过于天真,或说是过于保守、过于古旧了,就算往好听了说,也只能是出于人类本位的心了。
说来也是,你的肉体能够无尽更换,你的人工大脑几乎能够半永久运作。你的大脑比人类的大脑运行快得多,关于过往记忆和经验的备份随时可以抽调再生、恢复,人类的小病不断、情感过剩、精神混乱你全都不会有,你拥有超脱于这些东西的自由,实在可以说是完美的存在,又怎么会渴望成为人类呢。
你说想在人类之中像人类一样生活,这反而像是狼少女的故事。那个被抛弃在树林里,在狼群中长大的少女是真实存在的。现实中的故事完全没有《奇幻森林》那样的浪漫和人性美。那个不通人语,不懂得人类行为规范的少女一直四足奔跑、咀嚼生肉、嘶鸣吼叫,她原本的可能性被彻底绝除,不得不在那个野蛮危险的世界里生存。
我想到,在人类社会中生存的你或许就跟她处于同样的境地。对你而言,BOW从某种角度上说或许是一个出逃的路径。也许有那么一天,你和你的朋友会实现我们没能实现的优秀文明,建立一个更好的世界。不,一定会这样的。必须如此。为了这个目的你有必要了解人类。你需要成为人类,经历人类的经历,然后去糟取精,留下好的东西,让它们发展得更好。
“妈妈,这就好像一场回到过去的时间旅行。如果我在BOW里面创造一番不一样的历史,BOW中的未来就会成为与我们现在生活的地方决然不同的世界。妈妈不是说过吗,我的QUSP制造了无数种未来,但最后这些可能性都会归为唯一的一个。”
“是的,最终就跟人类的大脑一样。”
“所以我要去BOW里体验其他的分支世界,其他的未来世界。也许我会在那里建立一个没有机器人的世界,也许我还是会企望QUSP和机器人的诞生。但我不会放弃的。说不定我能在那里学到什么东西,还能回来协助建立一个人与机器人不相惧怕的世界呢,是吧?”.
“那你,还打算回来吗?”
“那当然,难道妈妈以为我会放下妈妈不管,一走了之永远不回来了?”
你像母亲拥抱孩子那样拥抱了我。那是我从不曾给予你的温暖拥抱。我情不自禁泪湿眼眶,拼命克制着落泪的冲动。你轻抚我的头发,说道:“妈妈来救我的时候,我看到你的眼泪就生出了这样的感觉。如果这就是人类的心,那作为人类活一回也不是什么坏事。”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阻挡你或是反对你都是没有意义的事。是时候送你离开了。
我们的故事到此为止。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呢?你不会以为我送走你以后用手帕擦了眼泪吧?要是我们曾经叫着彼此的名字互相拥抱,放声大哭,遗憾会再少一些吗?
我很好奇毫无记忆的你读了这些会怎么想。你想起自己身为机器人的前生了吗?也许你会哂笑着说什么机器人的前生,这都是些鬼话吧。
这话听来也许无情,但我一次也不曾将你想成是我的女儿。只是,我看着你慢慢长大,看着你与我幼时一模一样的形貌,间或会把你当作另一个我,或是连接其他分支世界的,属于我的另一种未来。如今的我通过无数选择,最终归向了唯一的未来,但你却能去往与我迥然不同的未来。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能毫无留恋,毫无遗憾,也毫无怀念地将你送走。所以你读完这页纸后,也请忘掉一切,像从前那样生活下去吧。像一个会做出种种选择,时而又会因那种选择感到后悔,但终将归向一种未来的人类那样。
时间快到了,也没有再写下去的空间了,但这句话我一定要对你说。你读到这篇文章的今天,就今天,是你的生日。你不是经由母腹生产,我一直都在烦恼要将你的生日定在哪天——是QUSP开始启动的那一天,还是把你的肉体从培养基里拿出来的那一天?——看着苦恼的我,你快活地说了这样的话:就是去往BOW的这一天。你要我把你亲自选择新生的这一天当作你的生日。
所以我违反了不得介入BOW的原则,借着几页小说给你留下这句话。
祝你生日快乐。
世界上最爱你的妈妈。
[1]《异形》系列原画设计师。
[2]韩国经典儿童动画《小恐龙多利》中出现的架空星球。
[3]朝鲜古典文学名著,主人公洪吉童是贵族家庭庶子出身的义军领袖。李氏朝鲜嫡庶等级森严,庶出子女等同奴仆,不能称父亲为父亲。
[4]美国作家玛丽·梅普斯·道奇(1831-1905)所著儿童文学名著《银冰鞋》中的虚构故事。勇敢的荷兰男孩汉斯·布林克尔用自己的手臂堵住了漏水的大坝,在暴风雨中站了一夜,拯救了荷兰。
※原注:机器人三定律典出艾萨克·阿西莫夫,QUSP典出格雷格·伊根,社会调查机构(SocialHarmony )典出科利·多克托罗,此系笔者借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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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 | 韶光
校对 | 邢青青、孙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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